杨振宁:人到九十依然有梦
印象:踏遍青山人未老
“谁道人生无再少,门前流水尚能西。”这是杨振宁十分喜欢的诗词。作者苏轼是宋词豪放派的代表人物,表达了与“老夫聊发少年狂”相同的心志。
2011年6月18日,南开大学为杨振宁贺“望九之寿”。
还是曾经在电视里看到的那熟悉的身影,还是那张亲和慈善的笑脸。见到杨振宁的第一感觉,是他比在电视画面里显得更年轻,黑发更多,眼睛更大、更亮。
上午,他在理论物理学术前沿研讨会上作报告,然后,回答南开学子提出的问题。下午,他出席陈省身夫妇墓碑揭幕仪式并发表讲话。
杨振宁说,这是陈先生的文稿,文章千古事。我曾经问过陈先生,这个公式,结构的起源是怎么回事?他说1943年他到美国去,了解了这个公式。在以后的研究中,他认为这个公式是对的,但是不完整,由此认识到四维空间的一个本质,一个非常奥秘东西。可以说,这个公式启动了20世纪后半世纪整个数学的一个方向。直到上个世纪70年代,我才意识到规范场公式与数学公式有密切关系。我去陈先生家看望他,我说,很难预料,原来物理学家研究发现的,早就被数学家凭空想象出来了。陈先生说,这不是凭空想象的,是自然的,而且真实的。换句话说,就是陈先生认为,他所做的数学,是与自然的本质有着密切的关系。这句话是有哲理意义、宗教意义的见识。
随后,杨振宁又出席了“望九之寿”祝贺会。来自中国科学院、清华大学、北京大学、中国科技大学等十几所大学和科研院所的著名科学家、教授,纷纷向他表达祝贺,气氛热烈而轻松,笑声朗朗、掌声阵阵。
听着这些专家学者发自肺腑的心声,深深感到,我们对杨振宁先生,实在是知之太少了。他默默地为中国的科技发展和教育事业做了许多实实在在的奉献。其中最大的贡献就是——让中国人攀登世界科技高峰有信心!在他的影响下,一大批青年才子走上物理研究道路,做得很多、很漂亮……
1971年,杨振宁应邀来到北京,受到周总理的亲切接见。他是第一个到祖国访问的华人科学家。他自掏腰包资助国内有潜力的学者出国深造。南开大学第一台计算机就是他从国外带来的。他创办的陈省身数学研究所理论物理研究室已经25年。研究的方向,也是他提出、指导的。他在八十多岁高龄时,还为清华大学物理系本科生讲课。他是由衷地热爱中国,对中国的科技发展帮助很大。比如,建立清华大学高等研究中心,他把在美国的房子卖了,捐了一百多万美元。比如,中国政府给他在清华的薪水,大约是一百万人民币,这些钱他没有动,都捐给了高等研究中心。这种事情非常多。比如,支持北大搞超导研究。1984年,他就对学成回国的弟子说,你回去要搞超导。不仅说,还写信督促。资助几百万美金,写了三封信,还不够,还写信……如今,我们的射频超导在世界上有一定地位,是与他的帮助指导分不开的。
竞相发言者,都是享誉海内外的著名学者、专家,他们讲述了许多有趣的故事。因为,大家都愿意跟杨先生说心里话。跟杨先生什么话都能说。有的人学问大,脾气也大一点儿。他不是这样,说什么也不在乎。他的口头禅就是“我跟你辩论一下”。他是一个非常诚恳、睿智的老人。有什么话就直说,也不拐个弯儿。这就是学术大师率真的性格。
晚上,杨振宁又偕夫人翁帆出席“仁者寿,智者乐——杨振宁先生望九之寿”庆贺晚宴。在南开大学女声合唱团“祝你生日快乐”的祝福声中,他吹灭蜡烛,切开生日蛋糕,让在场的每个人分享健康长寿的快乐。
杨振宁即兴发表了热情洋溢的寿诞感言。他说,我非常高兴!有机会见到许多老朋友、新朋友……我是个怀念过去的人,喜欢回忆。这么多朋友,这么隆重的场面,我很感动。我想,能有这样的幸运,也与我做人的哲学和处世方法有关系。我出过一本书《曙光集》,是翁帆帮着编译的。我还在写一本书,写一生为人做事的态度等等。我在80岁以后,能有这样的精神和身体,翁帆是有大功劳的。
尤为精彩的一幕,是杨振宁当场宣布的一个信息,令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,使贺寿晚宴掀起高潮。
杨振宁说,人的年纪与身体的状况有关系,可是,也与精神有关系。在我跟翁帆结婚前后,我曾经说,我虽然八十多岁了,但我身上有许多年轻人的精神,这是翁帆喜欢我的原因之一。今天我要跟大家讲,再过3天,我们要去宁夏。我告诉她要去宁夏的时候,她说为什么要去那么遥远、那么偏僻的地方?我说,我请你和我一起,去实现我从小就有的一个梦想——踏遍贺兰山。我们下星期去银川,去贺兰山,那一定是一个非常美好的经历。
我周围听到的全是赞叹声:浪漫,太浪漫了!我看到有的中年女士竟然眼泪汪汪,那是被他们的幸福所感动。
是啊,在我们的传统印象里,一个人活到了89岁,还能做什么呢?
从上午到晚上,我追随着杨振宁的足迹。当然,属于他的休息时间是不便打扰的。采访只能见缝插针。我看到他忙碌的身影,做学术报告、与学生交流、参加揭幕式等一个又一个的活动,发表讲话和感言……他头脑清晰侃侃而谈,机智的语言中流露着幽默。到了晚上仍然精神十足,宣布3天后去贺兰山。我知道,星期一(6月20日)他在北京还有一个活动呢。
如果不是亲眼所见、亲耳所闻,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,这是一位89岁高龄者的行程安排!而且,他至今还在做学术研究、还在写作、还外出讲学和旅行……
物理学家戴森评价说,杨振宁对数学的美妙的品味照耀着他所有的工作。使他的工作成为精致的艺术品,使他的深奥的推测成为杰作。他对于自然神秘的结构比别人看得更深远一些。
忽然想到,物理学家是探究物质世界本质的大师。我们人类便是这物质世界的杰作。如今的物理学已经深入探究生命过程的量子效应,回答生命是什么,其成果之一是发现和描绘了DNA结构及排序。生命的奥秘,人体的潜能,还是一个未知的世界。也许,杨振宁要用他的实践来探究这尚未穷尽的生命潜能?
访谈之一:杨振宁谈健康长寿 健康因为基因好
记者:跟随了您一天的活动,您的精气神儿真棒!89岁了,身体还这么好,请您给读者传授点儿养生之道好吗?
杨振宁:我听陈省身先生说,曾经有记者问他的长寿之道。他说,第一不运动;第二吃肥肉。他吃肥肉血脂也不高。我以前也吃肥肉,后来不吃了。
我能这么健康,跟我有很好的基因有关。小时候我吃奶吃到两岁。我跟妈妈的感情非常好。4岁时,妈妈开始教我认字,1年多的时间认识了3000个字。我6岁的时候,父亲从美国回来,问我念书了没有?我说念过了。我就背诵《龙文鞭影》。父亲问我书上讲的是什么意思,我完全不能解释。不过,父亲还是奖了我一支钢笔。因为先天条件好,我到60岁也没有老花眼,也没有牙齿的问题。
健康因为很幸运
记者:您身体的先天条件好,后天条件也很好,补得足,母乳是最好的营养品,您真是很幸运。
杨振宁:确实我很幸运,生活在战乱与饥饿的年代,与我同龄的人,许许多多的人,不是饿死就是面对痛苦的生活。我很幸运,那时候家里的条件还是蛮好的,吃饭穿衣不会愁。没有受到物质上和心理上的极端压力,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好。后来碰到翁帆,她把我照顾得很好,日子过得很舒坦。
我的身体好,还因为赶上了现代医药科技的发达。1997年,我在美国做了心脏搭桥手术,很成功。前年我在北京协和医院做MRI(磁共振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),发现12年前心脏搭的4个桥很好。一般认为,心脏搭桥的有效期是10年,过了10年,桥阻塞了,必须重新再搭。我很幸运,没有再搭桥的需要。
长寿因为有一颗年轻的心
记者:以您的经验,您认为,健康长寿最关键的因素是什么?
杨振宁:我刚才说过,人的年纪与身体的状况有关系,可是,也与精神有关系。而且,有很大的关系。虽然八十多岁了,但我身上有许多年轻人的精神,对很多事物都感兴趣。每天都在关注新的东西,有很强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。
未知的事物对我有很强的吸引力,我喜欢听音乐、喜欢读书看评论,别人推荐了什么好书,我会读读看。翁帆也常给我推荐她喜欢的书。然后,我们交流看法。我还写作,还搞研究,大脑一直在锻炼,天天在做大脑保健操。关键是我的头脑还可以做。有些人,到90岁没法做了,糊涂了。我的头脑还非常清楚,而且,记忆力还很好。这里面有遗传因素,有天赋,还有方法,重要的问题,我会写下来,就记住了。
记者:您确实有一颗年轻人的心。您宣布3天后要去贺兰山,让全场人激动,您是怎样保持年轻心态的?
杨振宁:年轻时我常有梦想,一些梦想实现了,心里就高兴。去贺兰山,就是实现一个梦想。我跟翁帆说,请她跟我一起实现这个梦想,她很高兴。我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寿之道,只喜欢坐着喝茶看书,还有就是生活比较有规律,吃饭也没有特别的讲究,爱吃什么,不爱吃什么,没有。我喜欢走路和旅行,年轻时,每到一个城市,我是以步行去认识这个城市的。记得在台北,我从火车站走到台湾大学,走了一个多小时。我很明白,虽然爱走路,年纪大了,要谨慎不要跌倒。翁帆总是扣紧手指跟我走路。她给我安全感。
人的健康,和精神和心态有很大的关系。生活富有情趣才有意思。我对雕塑很感兴趣。日本有个雕塑园,我去过两次。台湾有个雕塑家叫朱铭,在台北有个朱铭雕塑公园,我很喜欢看。每到一个地方旅行,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是美术馆和博物馆。参观的时候,我们经常做个游戏:走进美术馆或博物馆,我跟翁帆两个人,先分开来看,然后转回来,说出你喜欢哪一个?再各自说出自己最得意、最满意的作品或展品,常常是趣味相投,十分默契。也有不一致的时候,说出自己的理由,就是一种艺术情趣和审美观念的交流,就互相加深了了解。
长寿目标108岁
记者:香港邵逸夫奖被誉为“东方诺贝尔奖”。您是邵逸夫奖的评审团主席,每年都在颁奖礼上与邵逸夫会面。您的长寿目标应该超过邵老吧?
杨振宁:去年10月,我们和他见过面。103岁,状态还是很好。在颁奖仪式上,他走30米长的路颁奖,之后,和我们一起吃两个钟头的饭,完全没有问题。每次他看到翁帆,总是很高兴地跟她拉拉手,用英文说我们每年见面一次!
去年,清华大学为我贺88岁寿诞。我说10年以后、20年以后还跟大家见面。冯友兰88岁那年写给同龄好友金岳霖两句话:“何止于米,相期以茶。”我念了这两句话表达心志,88岁,中国人称为“米寿”。 因为“米”字上下两个八字,中间一个十字,所以是八十八。“茶”字上面是二十八,下面是八十,两者相加,就是一百零八。
访谈之二:朱经武谈杨振宁 陈杨两家是世交
记者:您是著名物理学家,曾任香港科技大学校长,又是陈省身的女婿,听说陈家与杨家是世交,是吗?
朱经武:今天参加活动的所有人中,杨先生认识陈璞的时间最久。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。杨家和陈家都曾在清华和西南联大住过,交往很多。上个世纪80年代,陈省身先生写过一篇文章《陈杨两代的因缘》。一次,杨先生跟我开玩笑,说你什么时候写“朱杨两代的因缘”?从这里可以看出,陈杨两代深厚的关系。
大家也许不知道,杨先生的父亲杨武之,是芝加哥大学数学博士,回到国内后曾任清华大学与西南联合大学数学系主任多年,他是陈璞父亲(陈省身)和母亲的媒人。经杨先生的父亲牵红线,我岳母和岳父才相识、相恋、相伴终生的。
杨先生在西南联大读书时,我岳父给他上课,有师生关系在里面。后来,我岳父一家到芝加哥,希望有人能照顾陈璞。杨先生也在美国,就照顾过陈璞。
记者:刚才,许多专家在发言中高度评价杨先生,以您的特殊身份,您怎么看?
朱经武:杨先生的的确确是不寻常的一位人物。有人说他是20世纪最伟大的物理学家;有人说他是非常卓越的、有风格的物理学家……其实很多人奇怪,认为物理应该是跟人的品格、性格、气质,没关系的。杨先生却说做物理要做好,是要有品位和风格的。
杨先生对物理的热爱达到痴迷的程度。他是富有罗曼蒂克的物理学家,把物理看成是跟爱情一样的东西。毕生追求,到现在还在研究非阿贝尔规范场的理论结构。1954年,他和已故的米尔斯提出这一理论时,争论极大。一些人认为它和物理世界无关。可是以后证明,这个从微分几何和纤维丛这样的抽象世界中抽提出来的数学,是以统一的方式描述作用力和基本粒子的关键。已经证明,规范场要比宇称不守恒的工作重要得多。
最富激情,乐于助人
记者:几位专家都谈到杨先生是个乐于帮助人、致力帮助中国科技发展的大师。您也谈了,请再说得具体些好吗?
朱经武:杨先生曾希望我跟他一起做理论。他说我是找学生的,不是学生来找我的。他很器重我。可是,我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料,不敢做理论,就做自己能做的试验物理。做出来让他们去论证,难倒做理论物理的。这是玩笑。虽然我没跟着他做理论,他仍然非常热心地帮助我。
刚到休斯敦大学时,我很想把物理系弄好。其实,要把一个系弄好是很难的,要请有影响力的国际大师。其中,我就请了杨先生给作报告,他毫不推辞就来了,还给了我们很多建议。
2001年,香港来人找我,问我能不能当香港科技大学的校长?我就给杨先生写了封信,还给其他朋友写信,说可以给我十个理由可以去的、十个理由不可以去的。到后来,杨先生给我来信,去的理由比不去的多。于是,我就上了“贼船”,去了香港科技大学当校长。当时就想成立高等研究院。我问杨先生,他说我想想看。我一看,完了。这是不同意呀。没想到,中午饭之后,他说,我愿意帮忙。他说了几个理由:第一个,在中国这个地方需要这样一个研究院;第二个,有许多国家和地区希望他去做,但没有一个的条件比香港更好……我请他当顾问委员会主席,他说没问题。这一下就来了十几位诺贝尔奖获得者。
我刚刚看到新的大学排名,香港科技大学是排在亚洲地区第一的。这个排名是没什么意思的。但是,排在前面的可以欣赏它,排在后面的无所谓。还有一点我自己的想法,香港大学由于历史的原因,是没法超过的。学物理的人,是讲机遇率的,杨先生给了我机遇。记者 肖秋生